（一）
每年高考时，各省市的语文作文都获得了超乎寻常的关注，无论是正规媒体的深度解读，还是社交网络上段子手的争相炫技，都是其他科目无法比拟的。这一来是因为语文的门槛最为基本，是适合大家普遍讨论的话题，要真拿出个数学圆锥曲线压轴题说事，恐怕绝大多数人都会一头雾水；二来纵观整个高考，语文作文应该是分数最高的一道“大题”；再一个更深层次上讲，对语文作文的关注，往小里说有对祖国青年对于母语掌握运用程度的重视，往大里说还有中华文脉的一种传承。（然而绝大多数省份的作文题目都达不到这种层次的要求）
（二）
说到文脉的传承，中国历史上一大半的时间，语文作文是“高考”最重要的科目，而其它的科目也与考生的写作功底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而在科举制的晚期，则因为形式为死板僵化的八股文而备受诟病。我为啥那么嫌弃高考作文？跟嫌弃八股文的道理一样——只留下了写作的壳子，却没有写作的灵魂。
说一说我最熟悉的河北省吧，在死板与僵化上面，河北省在全国恐怕也是比较突出的了，所以我说的这些事情一些沿海发达省份长大的同学恐怕没有那么感同身受。我们当时，老师会明确告诉我们：写散文——低分，写小说——不及格，话剧——不及格，诗歌——瞎啊，没看题目要求写着“体裁不限，诗歌除外”。所能写的，就是一板一眼条条框框有如八股文一般的议论文。第一段，破题，简要讨论题目给出的话题，一定要讲出你的中心思想；第二段，初始立论一OOXX加一个名人事例；第三段，辩证立论二，XXOO加一个名人事例；第四段，升华立论三XOOX加一个名人事例；第五段，结尾，要用排比句华丽的提炼出文中的道理。
有的时候我们看见其他省份的满分作文会不禁心里痒痒，想有所尝试，我们老师会很直白的告诉我们，醒醒吧，那种满分作文是运气好、遇到了伯乐，每一篇满分作文的出炉都是无数篇同类型的低分作文尸体堆起来了。我的老师们会不厌其烦的给我们讲他们参加过高考阅卷的情形：每一位阅卷老师看一篇作文的时间只有6-8秒钟，而这几秒钟他们还要敲出三组数字（因为作文评分分为三部分，大概思想、结构、文笔之类），可想而知，这些阅卷老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看的多仔细？无非就是凭借多年经验感知一个大概。就算有责任心强的老师，当每天几千篇作文过目之后，一个人的耐心还会剩下多少？所以我们做的最多的就是跟着老师一起骂河北省高考审卷（就是TMD不肯多增加点经费多用点有良心有经验的老师，偏偏去找师范学院的研究生，还不多找点人把时间压的那么紧），一边苦练字——因为这比练你的文字功底在提升分数上更为有效。
所以我们一个个都培养出了按照“钦定的”作文体系“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本事。说实话我还是比较喜欢写作的，但是每每写完应试作文连检查一遍错别字都不愿意，真的嫌恶心，为自己写出这么个东西来感到羞耻。后来我读到了韩愈在《答崔立之书》，他是这样描述自己的写过应试作文以后会——“颜忸怩而心不宁者数月”——还由此推想要是让历代大文豪也写一写考试作文，恐怕也会一样吧——“若屈原、孟轲、司马迁、相如、扬雄之徒进于是选……仆必知其辱焉”。没想到名人也会有这种窘境，看完之后我心里平衡了很多。
（三）
当时为了应付应试作文，我做了这样一个名人九宫格放到笔袋里：
（最后一个实在想不出来了凑凑数233）
好，上次作文用的第一列三个，这次就用第二行吧，下次就选对角线。还记得当年我们每周三下午是连着四节语文课，这么安排就是为了每周能写一篇作文练手。因为我内心十分嫌弃这种应试作文，所以每次写的时候要么麸皮潦草应付一下，要么阴阳怪气嘲讽两句，后来语文老师看不下去了，专门把我叫过去谈心，说看你也读过不少书，平时说话也一套一套的，本以为你写起作文来“必有高论”，没想到总是出此粗鄙之语，在试卷上狺狺狂吠。结果下次作文我端正了态度，整篇文章用的是古文的骈句，具体记不太清了反正大体就是这一类：
“千株老柏,带雨半空青冉冉；万节修篁,含烟一壑色苍苍.门外奇花布锦,桥边瑶草喷香”
然后我们老师满脸黑线的又把我叫过去，说你这么写可以，但是有本事以后永远这么写。
之后的一篇作文我记得清清楚楚，是一个什么小错最终酿成大错的心灵鸡汤，应该落到“勿以恶小而为之”这个主题，我写的是：
斯坦索姆的残阳，埃辛诺斯的血光，唱一曲辛多雷的挽歌寸断肝肠。乌瑟尔的断甲，达拉然的吟唱，那朦胧中可是吉安娜的盛装？冰封北境王座凄凉，上古魔咒去路茫茫。曾经荣耀辉煌，穿透昨日胸膛；诅咒闪烁泪光，倾诉霜之哀伤……
从此之后她再也没管过我作文写什么。
（四）
说起我们的作文题目，我真的想好好吐槽一下，高考还算好，但平时练习的应试作文题目甚至于市质检、省模拟这一些水平真的非常参差不齐。我记得很清楚，这是当年某次考试的材料作文（大致意思差不多，有所精简）：
——————稍微对历史有所了解的话就会知道，罗斯福换上脊髓灰质炎是在四十岁左右，一次救火后突然进入冷水中，并不是这病叫”小儿麻痹症“就都是小时候得的。
我当时直接就在考试的作文里把这个题目批判了一番，说你们这些出题老师有一点好，就是《读者》上面有了什么脑残鸡汤文你们用的比谁都快，但是出题也要按照基本法来啊。不要出来出去，题目还是too simple。这种脑残鸡汤文，你替他们再讲一遍，等于你们也有责任啊，识得唔识得噶？
还有个题目，我记不太清了，大致是猎人跟天鹅怎么怎么着，最后天鹅在他家屋檐筑巢了，大致就是说信任创造美好世界之类的。当时我直接取的题目就是：
《听说母猪会脑筋急转弯了，你家天鹅也能上墙了》
（五）
写作的意义何在？
巴金是这样说的：人为什么需要文学？需要它来扫除我们心灵中的垃圾，需要它给我们带来希望，带来勇气，带来力量。
格林厄姆·格林是这样说的：写作是由不得我的事。好比我长了一个疖子，不等疖子熟，就非得把脓挤出来不可。
米兰·昆德拉是这样说的：写作就是写那些无人敢写之事，讲那些无人敢言之语。
马尔克斯是这样说的：我写作，为了使我的朋友们更爱我。
丁玲是这样说的：我诞生在20世纪初，因家败父亡，我成了一个贫穷的孤女，而当时的中国又处于半封建、半殖民地的黑暗时代，人民在水深火热中煎熬，这些痛苦不能不感染着我，使我感到寂寞、苦闷、愤懑。我要倾诉，要呐喊，要反抗。因此我拿起笔，要把笔作为投枪。我追随我的前辈，鲁迅、瞿秋白、茅盾……为人生、为民族的解放，为国家的独立，为人民的民主，为社会的进步而从事文学写作。我写作的时候，从来不考虑形式的框子，也不想拿什么主义来绳规自己，我只是任思绪的奔放而信笔之所之。我只要求保持我最初的原有的心灵上的触动，和不歪曲生活中我所爱恋与欣赏的人物就行了。
而应试作文的意义何在？人云亦云？鹦鹉学舌？
在我看来，连写作最基本的要求——沟通与表达都无法满足。多少大学生毕业了之后写不成一封求职信，写不出一个请假条？
（六）
当然，批判了这么多应试作文，我也只是站在一个“凡人”的角度上，而真正的“学神”级人物是什么形式都能写的惊天地泣鬼神的，看看每年的高考满分作文，真佩服的五体投地。在历史上，能让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颜忸怩而心不宁者数月”的应试作文也不乏超神级的作品：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钱起这个人并不是很有名，但是每个人一生中都或多或少有点高光时刻。《省试湘灵鼓瑟》这首诗是他在科举考试中所做，被有些好管闲事的人称作“应试诗第一”，全诗并未有多高明，而唯其中一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千古绝唱。后人对这首词的跪舔绵绵不绝，那些评价用现在的网络用语翻译下就是“天了噜！炸裂！帅哭惹！”还引发了千年之后鲁迅和朱光潜两位大师的一些口角。我在《古人写诗这种事啊，算不得抄袭》 这篇文章中写道，这恐怕是古代“被抄袭”最多的一首诗句了，包括苏轼《江神子》（凤凰山下雨初晴）、秦观《临江仙》（千里潇湘挼蓝浦）、谢逸《西江月·筝》、张元干《南歌子》（远树留残雪）、滕宗谅《临江仙·巴陵》、金代的王庭筠《望海潮·赠妓》、赵可《望海潮》（垂云馀发）等，元代的白朴《多丽·洞庭怀古》、卢挚《菩萨蛮》（市桥烟柳春如画）等等等等。
这种事情，恐怕只能说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了。
（我当年的笔记本，是不是萌萌哒？）
（七）
有句古话叫做“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大致就是不管读文章还是写作，终究是要融会贯通、化为自己实用的东西——这恐怕就是包括高考作文在内的应试教育改进的方向吧，而不只是简单地灌输、重复，在无聊中磨灭了学生的积极性。
叔本华说得好：“大量的知识如果未经自己思想的细心加工处理，其价值也远远逊色于数量更少、但却经过头脑多方反复斟酌的知识。这是因为只有通过把每一真实的知识相互比较，把我们的所知从各个方面和角度融会贯通以后，我们才算是完全掌握这些知识，它们也才真正地为自己所用。我们只能深思自己所知的东西——这样我们就真正学到了一些道理；但反过来说，也只有经过深思的东西才能成为我们的真知。”
不过现在看来，包括当年轰轰烈烈的高考种种，都是小事情，尤其是高三学子们要明白，高考成败能改变你的，不比其他事情多多少。看我这么一个玩世不恭的学渣不也是这样走过来了么，许多事情真的没你想象中的那么重要。
又想起我当年的老师们，他们要是能看到我现在还坚持写作，再想想我上学时那些乌七八糟的作文，想必也会会心一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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