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已完结,放心看。
大火燎原,浓烟弥漫,骑马的强盗挥舞着弯刀,狂热地嚎叫,仿佛游荡人间的恶鬼。弯刀一划,便从路过之人的脖颈上猎取到属于他们的战利品。
一名穷苦人家打扮的妇人,从不显眼处的蒙古包背后钻了出来,她身后牵着一个男童,男童模样生得俊俏,两腮却被风吹得紫红,浑身因恐惧而颤抖不止。
妇人将一把长剑和粗布包袱塞进男童怀里,粗粝的手掌擦拭男童眼角的泪水,将他拧转身来轻轻一推:“小布,朝着这个方向往前跑。”
“你的字是奉先,你要好生记着,娘恐怕等不来你的弱冠之年啦。”
男童迟疑地往前了几步,刚想回头,却又听见了他娘的催促。
男童脚踏在被风吹低的草地上,咬紧牙关大步奔跑起来,不知跑出去多远,隐约听见她娘声嘶力竭的声音传来:“快跑!娘不喊你,不准回头!”
声音戛然而止,吕布很想回头看上一眼,可他告诉自己不能忤逆娘亲的话。
娘亲没有喊他。
他不回头。
第一章
中平元年二月,邓侍之的父亲醉死在街头,留下了一家代代相传的酒肆,和几卷老旧的兵书。
酒肆卖的是上好的熟牛肉和花雕酒,兵书记载的是纵横决胜的良策。
这也是邓侍之的父亲留给他的两个选择,他毫不犹豫选了前者。他是闲散性子,不愿当青史留名的英雄,只愿当庸碌市侩的商贾。
那一年的五原郡,来来去去都是头戴黄巾的人,口中高喊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脸上都是视死若归的神情,有些人的脸庞看上去,甚至比十五岁的邓侍之还稚嫩。
其中不乏有声名鹊起之辈,但三年春秋流转,邓侍之的酒肆仍然平稳齐整,那些个“好汉英雄”却不知埋在了何处。
曾经响当当的名号,也不见写书立传,倒是帮衬着酒肆的生意,成了食客酒余饭后的谈笑之资。
没有人是不会死的,但拿刀剑枪戟的人,一定会比数钱的人死得早。
邓侍之想活得长命些。
每逢乱世,货物难销,酒水却卖得出奇的好。食客总是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有回乡探亲的军士、仓皇奔逃的难民,也有豪气干云的游侠、通古博今的隐士,但终归没有熟悉的面孔。
邓侍之足不出户,却听闻大江南北的趣事,话说张纯势大,纠众十万余,自称弥天将军,过几日又听闻张纯被公孙瓒杀得丢盔弃甲,妻离子散,最终亡于柳城。
这不,拂晓时分,邓侍之方才睡醒,便听闻街上吵吵嚷嚷,隐约听见“区星”“长沙郡”之类的字眼,想必又是哪只蠢鸟正欲出头。
打开酒肆大门,摊贩们高声吆喝着,行人低头匆匆走着,布告栏前一群人围着议论着什么,穿着盔甲的军士粗鲁地推开行人,果然又是乱糟糟的一天。
突然响起一阵马儿的嘶鸣,只见不远处的道路上,人群互相挤搡谩骂着,十余名军士骑着高头大马自西城驰骋而来,待得慌乱的百姓犹如退潮般散开,却发现一个小女孩怔怔站在路中间,低头望着手中的拨浪鼓,似乎魔怔了。
就在军士止刹不住,马蹄即将当头落下之时,不知从何处伸出一只平平无奇的手掌,停在了离马腹约莫一寸远的半空。
握拳!朝斜上方全力打击!
咚的一声闷响,领头军士的战马发出一声悲鸣侧翻在地,四肢胡乱踢踏几下便不再动弹了。摔下马的军士滚了一身黄沙,站起身来扶正盔甲,一时愕然不知言语。
一名剑眉星眸的少年,分开人群走了出来,他紧皱着眉头,使人感觉有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愁苦。他走到暴毙的马儿旁边,用宽厚的手掌抚在它的额头,叹了声气起身欲走。
“站住!”士兵忽然大喝。
少年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你杀了军马,就这样一走了之?”士兵毫无底气地诘问。
闻言,少年继续迈步离去,只淡淡地抛下两个字:“来拦。”
军士脸色红了又白,盯着少年离去的背影,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再说什么。
少年路过邓侍之的酒肆门前时,邓侍之本来倚在门框抱肩看戏,此刻由衷赞道:“真英雄也,能饮一杯否?”
少年漠然道:“我没钱。”
邓侍之走下台阶将少年迎进酒肆,笑眯眯地说:“无妨。”
第二章
“你……怎么如此能喝?”邓侍之看着桌面上三坛空空如也的花雕酒,神情便如吃了隔夜的馊饭一般难看,这少年一开始坚决声称自己不会喝酒,结果一碗花雕下肚,便如大鲸吸水,哪里看得到尽头?
“阁下说让我开怀畅饮,莫非是想出尔反尔?嗝……”少年脸色酡红,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一只手撑着桌子,另一只手抓起一把炒胡豆往嘴里塞。
邓侍之扶额苦笑,幸好他将酒肆早早关张,否则少年这般丑态落入旁人眼中,不知要惹多少耻笑。但转念一想,这少年岁数和自己年龄相仿无几,却早早在外漂泊,成日装出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倒也着实太累了。
就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少年突然踢翻了凳子,站到了桌上,抱拳向天:“在下吕布,字奉先!”
说完斜眼看向邓侍之,憨笑一声问道:“你呢?姓甚名谁?”
结果还没等到邓侍之回答,他却身子一晃,直直往后倒去,也幸得邓侍之眼疾手快,但也不过缓冲了一阵,依然将两人摔得够呛。
邓侍之后来听吕布说起,他父亲原是朝廷武将,但因为卷入了宦官争权险些被处死,但灵帝念其多年汗马功劳,保了他一命,但也举家被流放至此。
七年前,马贼夜袭,吕布满门皆惨死于马贼屠刀之下,仅剩他一人侥幸逃离。
邓侍之问他:“恨吗?”
吕布喝了碗酒说:“我恨乱世不平。”
说到此处,吕布解下随身佩挂的长剑,那把剑约三尺长,通体寒光瘆人,剑柄与他的手掌纹路严丝合缝,仿佛天生为他而造。
他手持长剑,舞了一段并不雅观的剑法,他说这是吕家祖传的剑法,是在沙场千锤百炼的架势,看似粗陋,招招伤人性命。
邓侍之观之抚掌大笑,出言奚落:“莫非你想成将封侯?”
吕布收起长剑,高兴地坐回桌前,抓起一把炒胡豆撒在桌面,用筷子分成两堆,说:“个人勇武不算,想成大将,我研究过的,这叫排兵布阵。”
“邓侍之,你看我行不行?”
邓侍之摇了摇头,轻笑道:“若是按你这般排兵布阵,半个五原郡的人都不够你败的。”
说罢他示意吕布稍候,然后弯腰从桌角抽出垫桌的几卷竹简,丢到了吕布面前:“将这几卷兵书吃透,也许能混个裨将军当当。”
吕布不以为然地摊开竹简,只见上面记载了诸多行军的战法与心得,甚至连奇门遁甲也有涉猎,结合实例深入浅出,使人看得如痴如醉。
等到吕布看到落款处时,醉意顿时消失无踪,只见落款处写着两字:邓禹。
大汉开国元勋,云台二十八将之首!
吕布将急忙将竹简合上,丢回邓侍之怀中,仿佛烫手山芋,他沉声道:“无以为报。”
邓侍之却是将兵书放置一旁问道:“你使的剑法,有谱不?”
“有,只是……”吕布从身后拿出一卷竹简,邓侍之一把夺过,将其塞到桌角,扶着桌子摇晃几次,桌面纹丝不动。
“嘿别说,你这剑谱比我的兵法好用,就当哥哥占你便宜了。”邓侍之将兵书扔回给吕布,吕布回过神来却不高兴了:“谁是谁哥哥?”
邓侍之:“我是你哥哥。”
吕布:“放屁,我正月出生的,你几月?”
“总归比你大。”邓侍之敞开衣襟,开怀大笑。
吕布在邓侍之的酒肆中住了三日,大醉了六次,如今不得不离开了,听闻并州刺史丁原知人善用,吕布想去试试。
“你当真不去?”吕布问。
“不去。”邓侍之倚在门框,手上把玩着两枚五铢:“人各有志,不必强求。”
吕布沉吟一会儿,正色道:“那奉先告辞。”
邓侍之甩甩手:“走吧。”
吕布还未走出两步,邓侍之又喊住了他,语气难得正经起来:“说好请你吃一杯酒,你倒好,吃了我十坛子上好的花雕,你可别轻易死了,记着欠我的酒钱。”
吕布没有回头,但举起右手招了招,爽朗大笑:“好,莫说十坛,吕奉先他日定还你邓侍之一百坛酒的钱!”
“呸,记得才好。”邓侍之笑骂道。
吕布走后许久,邓侍之依然倚在门框,一炷香后他才摇摇头,突然感觉索然无味,于是关上酒肆大门,蹲在地上用炒胡豆布起阵来。
第三章
时光咻忽而逝,如同白马飞涧。
初平元年,虎牢关,军帐内,吕布位于偏座,气质沉稳如虎,早已不是当年青葱少年。
帐外传来密集的战鼓声,每一击仿佛都敲打在众人的心头,众将凝神屏息,神色沉重。
战鼓声,停!
“报!华雄将军阵前不敌孙坚,已不幸阵亡!”
主将胡轸霍然而起,怒掷羽殇,汤水遍地,问道:“何人能敌孙坚?”
胡轸铜铃大眼逼视众将,众将皆羞愧低头,唯有吕布面不改色与之对视。
“士气萎靡,我看当斩此竖子以祭旌旗!以整军心!”胡轸突然拔剑指向吕布。
“不可!”有一将领出言相劝:“常言吕布勇武,或能挫敌锐气,不妨一试?”
胡轸冷哼一声,道:“若再败了,岂非雪上增霜?徒添笑柄。”
吕布站起身来,却是看也不看胡轸一眼,不卑不亢道:“将军多虑,我不会败。”
说罢他往帐外走去,胡轸在身后问道:“若是败了?”
吕布头也不回:“甘受军法,凭君处置。”
吕布走出帐外呼唤一声,一匹通体血红的骏马奔跃而来,那马颇具灵性,径直停在了吕布身侧。吕布翻身上马,从亲兵手中接过方天画戟,轻叱一声,便往阵前驰骋而去。
人头簇拥,旌旗连天,黑压压望不到尽头,十一路诸侯伐董,号称起兵三十万,粗看之下便知所言非虚。
“哈哈哈,莫非胡轸小儿被吓破了胆,决心做缩头王八,倒是不敢与俺对阵啦?”诸侯联军中跃出一名虬髯将领,此人虎背熊腰,手持斗大铁锤,正站在箭程之外搦战,上蹿下跳好不滑稽。
吕布忍俊不禁,取下腰间铁胎弓,搭箭拉弦,唤来身旁小将问道:“此乃何人?”
小将答曰:“北海孔融部将,姓武名安国,传闻力大无穷,有北海第一勇士之称。”
“安国?”吕布不动声色将箭头往右偏了丝毫:“倒是个不错的名。”
风声起,战鼓密,弓弦断,寒芒出!
武安国仍在往外吐着污言秽语,与身后众将调笑,突然一阵巨力袭来,半边身子瞬间麻痹,回过神来人已在半空,那道巨力竟然将武安国如此壮汉连人带马掀翻。
等到落地时,茫然回首,看见一根染血铁箭插在旌旗杆上,再看自己的肩头穿了个通透,此时耳边方传来“噔”的一声破空响。
武安国坐在地上如痴似傻,最后被军士抬回阵后。
吕布不急不缓地策马来到一箭之地,举起方天画戟,睥睨沙场。
先前斩杀华雄的江东之虎孙坚再度披挂上阵,不过三十来合,便被吕布打得弃马而逃。
“杀!”吕布用方天画戟往前一指,一马当先乘胜追击,联军已是肝胆俱裂,哪还提得起半分斗志,装模作样抵挡了一阵,便丢盔弃甲仓皇而逃了。
而吕布军掩杀了一阵,大胜而归。
此后“人中吕布,马中赤兔”这八个字,算是真正响彻十三州。
第四章
初平二年,孙坚率部击败胡轸所属西凉军,董卓被迫退守长安,但讨董联军渐生嫌隙,不日后自行瓦散,董卓知晓长安城无虞,于是大宴三日,一派歌舞升平。
与此同时,司徒府内也有筵席,不过仅有王允及吕布主客二人。
吕布脸色酡红,看似已不胜酒力,醉眼朦胧中看了一场霓裳歌舞,口中大声叫好,众舞姬缓缓退下,唯独领舞的女子仍薄纱蒙面,留在了场间。
那女子婀娜的身段在薄衫下若隐若现,腰肢盈盈一握,周身仿佛柔若无骨,只见她走到吕布面前施了一礼,喊了一声将军。
王允坐在主座之上,捻须微笑,开口介绍道:“此乃老夫义女,小名貂蝉,如今双十年华,尚未婚配,她呀,曾向老夫透露,仰慕将军大名久矣。”
貂蝉羞涩一笑,嗔道:“爹!”然后解下面上薄纱,露出了惊为天人的花容美貌,一身气质如谪仙般出尘。
吕布呵呵笑着,似乎痴迷于貂蝉美貌,一时无法言语。王允见状面露得色,急忙趁热打铁:“可惜啊,小女虽然芳心暗许将军,可太师却也相中了她,不日便要入宫为妃……”
“虽名为妃,但……太师乃将军义父,老夫不便多嘴,将军想必知晓其中手段。”
“哦?那该如何是好?”吕布沉吟一会儿,低声问道。
王允闭目良久,一咬牙,睁开眼做了个砍下的手势!
吕布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捏住貂蝉的下巴,稍用些力地将她的脸托起,貂蝉吃痛嘤了一声,转瞬便换上了楚楚可怜的神情。
“当真我见犹怜,王司徒未免太狠心,竟然为了利用吕某,不惜牺牲义女的终身幸福。”吕布松开手,脸上哪还有半分醉态,貂蝉无力地跪坐在地,王允亦是一脸震惊。
此计不通,王允只好坦诚相告:“将军有所不知,董卓祸乱朝纲,为非作歹,俨然以长安之主自居,偌大长安可还有天子立锥之地?王允奉天子密诏,誓杀董贼!奈何年老体弱,方才求助将军呐!”
吕布冷笑一声,看也不看貂蝉一眼,直视王允道:“司徒认为同样的错误吕某会犯两次么?当年董卓命我刺杀丁原时,亦是用天子诏为借口,后来方知全是子虚乌有。”
王允闻言踉跄走到吕布近前,从怀中掏出一封血书,确是天子亲笔无疑。
吕布看了许久,应了一声:“吕布领命。”
王允喜上眉梢,口中弹珠似的允诺:“将军事成之后,老夫愿让出温县封地,请天子赐封将军为温侯、领奋威将军!”
吕布摆摆手,神情露出一丝厌恶:“王司徒心思玲珑,吕某亦非愚笨之辈,今日奉先进了司徒府有目众睹,貂蝉姑娘出现的时机也不可谓不巧妙,相信即便奉先今日杀了董贼,亦不会落下太好的名声。”
说到此处,吕布告辞离开,临出门前淡淡说了一句:“王司徒出身官宦之家,想必极其擅长舞文弄墨,只希望大人高抬贵手,日后莫要把在下记作穷凶好色之人。”
出门后吕布微不可察地自嘲一笑,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虽我早已无甚么好名声。”
离开司徒府后,吕布翻身上马,不多会儿便来到太师府门前,酒臭冲天,靡靡之声传出门外;侍卫皆识得吕布,见吕布手无寸铁,于是未经通报便放任他进门。
吕布一路穿过三座园林,终于来到了董卓视线之内;此时董卓在无数美人环绕之中,尽是后宫嫔妃,左拥右抱好不快活。座下无数大汉朝廷的文官武将,对此熟视无睹,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
直到吕布走到董卓身前一丈,董卓才发现吕布来了,他推开贴在他身上的裸露美人,面露愠怒之色,将酒杯掷向吕布,呵斥道:“你来做甚?我传你来么?”
“我来杀你。”吕布轻松躲开酒杯,理所当然地说,就像在菜场口说宰只鸡一般寻常。
董卓霍然变色,寻欢作乐的将领也回过神来,拔剑将吕布困住,如临大敌。
过了一会儿,董卓又大笑出声,讥讽道:“你的方天画戟呢?你用什么杀我?”
吕布轻笑着:“有一事,丁原知道,你不知道,你猜是甚么?”
董卓站起身来,走到吕布面前说:“我不想知道,你去地府与丁原……”
话未说完,吕布踏前一步,出手迅疾如雷,一把夺过董卓腰间佩剑,道:“其实,奉先是使剑的。”
一道白光闪过,董卓捂住鲜血四溢的喉咙,慢慢跪倒在地,眼中的不可置信渐渐黯淡,直到变得完全空洞。
董卓死了。有一名将领试图从吕布身后偷袭,吕布没有回头应对,因为他知道……
“吕奉先奉天子密诏,已将逆贼董卓诛杀,赐封温侯,仪比三司……”王允领着一众将领涌了进来,将场间所有文官武将制伏。
吕布神情冷漠,自顾地离开,眉眼间终于露出一丝疲惫……
董卓死后,王允居功自傲,不顾吕布劝阻,下令将董卓旧部尽数处决,长安满城上下一时人心惶惶。西凉军将领李傕、郭汜闻风而动,誓师进发长安,吕布在皇宫外苦等三日后,决意离开。
就在他孤身一人策马出城,无人相送之时,看见城门口有一道曼妙的身影在等候;走近时却是吕布万万没有意料到的人——貂蝉。
“吕温侯。”貂蝉施施然行了一礼。
吕布勒住马,问道:“何事?”想了一会儿又说:“若是前来怪罪当日冒犯之事,吕某向姑娘道歉,确实是在下唐突了。”
貂蝉嫣然一笑,摇了摇头:“父亲虽有意借温侯之手除去董卓,但有一事没有对温侯说谎……”说到此处貂蝉羞赧地低下了头,当真是闭月羞花,饶是吕布心如钢铁,此刻也不禁为之撼动。
“貂蝉确实心属温侯已久,若温侯执意离开,小女子愿随温侯身畔,一心一意,死生契阔。”貂蝉仰起头,身影如弱柳扶风,眼神却坚如磐石。
吕布望着貂蝉,心里垒砌的防御在她似水荡漾的眼眸中渐渐消融,带她走罢,带她走罢,吕奉先!他心底一直响起这句话。
半晌后,吕布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策马离开。
貂蝉先是愕然,而后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她仿佛回到了六岁那年,亲生父母将她卖到王允府上为奴的那天,他们离开时是如此决然,如同此刻的吕布一般。
愣了一会儿后,貂蝉突然跑了起来,追着吕布渐行渐远的背影,口中哀求似地唤着:“温侯,等等我,等等我……”
貂蝉直跑到力竭倒地,甚至鞋子也跑脱了一只,哭得梨花带雨,犹如娇嫩的鲜花被狂风摧残过后,真教人心疼……
偏偏吕布,没有回头。
第五章
建安四年,徐州,下邳。
战火连天,城墙之下哀鸿遍野,曹军势大,颓势已无法逆转。
吕布头戴三叉束发紫金冠,体挂西川红锦百花袍,身披兽面吞头连环铠,腰系勒甲玲珑狮蛮带,傲立城墙之上,即使浓烟弥漫,一双星眸仍然熠熠生辉。
“听闻曹孟德常念先生之德,因你离他而去感到扼腕叹息。”吕布语气平静地说,但细听之下难掩疲惫。
此时一名头戴纶巾,身穿灰色长袍的儒士踏前一步,与吕布并肩而立,他也望向远处的战场,望到了一方诸侯由兴盛走向衰亡的过程。
此刻方才看清这名儒士的模样,他的面容坚毅,眼窝深陷,鹰钩鼻极长,仿佛破土的春笋在生长停止以后,仍执拗地拔高一分。
“将军是怀疑公台么?我陈宫又岂是朝秦暮楚之辈。”儒士哼了一声,似乎颇为不屑。
吕布恍若未闻,伸手在城下指点几处道:“若是采信先生的两面互补之计,我看足以扭转当下乾坤,我等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陈宫闭目道:“不过是拖延几日罢了,城破乃命定之数。”
吕布笑了,轻声问:“先生信命?”
“我这一生从未胜过,看来是我的命不好了。”吕布自嘲道。
“将军战功赫赫,怎会没有胜过?”陈宫似乎也轻松起来,在这城破之际谈笑风生,确实也有几分英雄气概,算是不枉此生。
“先生想错了,我吕布即便斗赢天下人,却从未赢得过人心。我从丁原时,奉并州牧董卓之命诛丁原,丁原虽对我有知遇之恩,但其野心勃勃,早不以汉臣自居,我杀之无愧,却落下了狼心狗肺之名;人人都说我是董卓走狗,却不知我护的乃是汉室,奉天子诏单枪匹马杀进皇宫,取董卓项上人头,我坦荡自若,却落实了三姓家奴之称。”
“何来三姓?我是姓丁?或姓董?”
“我只是姓刘,忠于这个国家罢了。”
“无奈我虽封温侯,领奋武将军,世人仍视我为庸狗莽夫。”
“你瞧。”吕布指向城下,只见守军中有人倒戈相向,竟然打开了城门,不攻自破,迎曹军入城。
“譬如这陈家,敌我不分,只因曹操是士族,而我出身寒门罢了。”
“先生……我有些恨了。”
陈宫一直静静听着,此刻终于出言劝道:“昔日江东霸王若肯渡江,天下归属仍未可知,将军何不趁此时城中混乱,伪装成兵卒逃出城去,待他日东山再起,再徐徐图之?”
吕布眯着眼望向远处山林间的大火,仿佛映照出二十二年前那一幕。
二十二年,竟如此漫长。
吕布提起方天画戟,坚定地往城下走去,他笑问:“先生,你可曾见过我吕奉先回头?”
“先生自决心辅佐我开始,并未得一日重用,大不必为我赴死,曹操念及旧情,非但不会处死先生,更会对先生加官进爵。还望先生三思。”
吕布大笑着,虽千万人,吾往矣!
此时他听到陈宫在身后高声道:“恭送将军,望将军凯旋。”
“臣,手无缚鸡之力,便只好站这儿等死了。”
吕布脚步一顿。
第六章
吕布满脸血污,手脚反绑着被扔到行刑台上的时候,残阳似血映亮了半边天空,不远处是陈宫坠亡的尸体,他忽然想笑,想喝一口酒,还得配上炒胡豆。
不多一会儿,曹操在众将领的拥簇中走来,踱步到吕布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
吕布眯着眼,望向曹操身后那名匆匆离开的将领,揶揄问道:“文远,你怎不回头看我呀?”
那名匆匆离开的将领闻言压低了盔沿,脚步又加快了几分。
忽然吕布又觉着自己此举无聊得很,于是低声笑了起来。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如今你已孓然一人,还有什么话好说?”曹操腆着大肚子,瓮声瓮气地问。
这时曹操身旁一人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吕布骁勇,可堪一用。”那人低眉大耳,手长过膝,正是皇室宗亲,中山靖王之后,刘备。
曹操思量颇久,低声说道:“吕布此人背信弃义,三易门庭,若不杀他,恐被天下人诟病。”
刘备不动声色地说:“那好办,便说吕布诚服于丞相威仪,明晓天下大义,于是感激涕零,痛改前非,只愿苟存性命,为大汉朝廷鞍前马后,戴罪立功。”
曹操点了点头,喜逐颜开,轻咳两声问道:“吕布,你可愿降服于我?”
闻言吕布仰天大笑,道:“曹阿瞒,你还是杀了我罢!”
“这……贤弟你看?”曹操一时有些为难。
“那便只好杀了,就说吕布这厮狼子野心,意图谋反,曹丞相顺天意民心,势如破竹生擒吕布,不顾这厮苦苦求饶,就地将其诛杀,以肃法纪。”刘备说道。
“呜呼哀哉,此等勇武之人,竟如此冥顽不灵。”曹操转身离开,刘备紧随其后。
刽子手已在祭刀,好酒全洒在了地上,吕布喟然长叹,可惜死前也不能尝一口酒。
刽子手大喝一声,却是砍断了吕布身上绑缚的绳索,只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一如往常的吊儿郎当:“弟弟,还有力气使剑吗?”
“我认识的吕奉先,可不会乖乖引颈受戮。”
“你来作甚?”吕布望向伪装成刽子手混进曹军中的邓侍之。
“来收账,我是生意人。”邓侍之将偷出来的长剑递给吕布,讥笑道:“听闻你在战场上使戟,可我分明记得你是使剑的,方天画戟笨重又显眼,难怪你会吃败仗。”
吕布却不肯接过那把长剑,他摇摇头问:“你来作甚?”
“好啦,哥哥是来看你是不是真如世人所言那般狼子野心唯利是图,若是,我便亲手杀了你,若不是,看我回去拔掉他们舌头。”邓侍之笑着说。
“那你看,是也不是?”吕布终于笑了,他接过剑时,围困住他们的兵卒皆纷纷后撤几步,人人如临大敌,不敢妄动。
邓侍之拾起地上一把长枪,不置可否。
“哥哥大好的兵法交付与你,你却只学了皮毛,连连吃了几个败仗,丢人不丢人?”
“欠我的酒钱不结清,你想死也不行。”
吕布却说:“你是来送死的,我们断无可能冲得出去,即便邓禹再生也无能为力。”
“不试试怎知道?”邓侍之当先一步跳下行刑台,枪出如龙,将一名士兵捅了个肠穿肚烂。
吕布畅怀大笑,也从行刑台一跃而下,如同蛟龙入海,开阖横扫,大杀四方。
他们冲出了包围圈一次,又被围堵一次,冲出一次,又被围堵一次,直杀到明月高悬,方才精疲力竭。
“瞧吧,我们断无可能冲得出去。”吕布身中数十处创伤,鲜血几乎都已流干,他躺在草地上,脸上露出孩子气的笑来,仿佛赢了一个打赌。
而邓侍之没有撑那么远,尸体早已冰冷,就在几里路前的一处土坡上。
吕布闭上了眼,嘴里哼起了儿时他娘哄他睡觉常唱的那首歌谣,仿佛听到了当年他娘声嘶力竭喊出的那句话:“快跑!娘不喊你,不准回头!”
在吕布将死之时,一生经历的场景如同走马观花般眼前飞逝而过,他看见了貂蝉,一时心如刀绞,那是他此生唯一爱过的女子……忽然画面急转,似乎是一处隐世的山村中,貂蝉在织布,望着他恬静地微笑,邓侍之在和他插科打诨,陈宫在教授他的儿子纵横谋略之术,儿子抬头问:“陈叔,如今天下太平,我学这些有何用?”
吕布走到儿子面前,摸了摸儿子的脑袋说:“那就不学了,跟爹爹上山打猎去。”
儿子欢呼雀跃:“好啊!娘亲、邓叔、陈叔也一起去!”
月华如水,晚风微凉,是个睡觉的好天气,吕布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
“娘……奉先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