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井家的人鱼小姐 最初是村子里的水电工茂平发现人鱼小姐来到福井老爷家的。 想去福井老爷家瞧瞧人鱼小姐？好说好说，靠在海边的那栋二层小楼，晚上窗户里会透出橘黄色灯光的就是福井家了，他家不仅是村里第一个装上电灯的，也是唯一一个用上了自来水的，灰色的自来水管足足有福井老爷的胳膊那么粗哩。 炎夏的一天，福井家的水管突然“嘭擦”一声爆开了，爱干净的福井老爷在家里泡不成澡，只好带上大包小包前往北海道度假，临行前他对水电工茂平说：“管你用石灰也好胶水也好，或者像燕子一样用自己的唾沫，总之在我回来之前，要帮我把水管修好！不然，嘿嘿，恐怕你的脖子要被‘喀嚓’一声扭断了。” 茂平唯唯诺诺地答应了，可是由于实践的机会太少，他的手艺早就荒废了，所以根本不会修理什么水管。好在茂平和这个村子里的所有人一样是个乐天派，福井老爷度假的日子里，他吃光了碗橱里所有的铜锣烧，整天无所事事，像个“大”字一样躺在福井家沁凉的地板上。唉，可惜好景不长，接下来恐怕就要远走他乡了吧，这样想着，茂平的脸上也泛起了一丝愁容。 “嘭嘭！”水管里突然传来两声闷响，茂平连忙跑过去看，水管像一个吃得很多的肚子一样，狠狠地往外鼓了出来，里面还不时传来“哧溜”，“哧溜”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全力以赴地向外钻，茂平吓得藏到了五斗柜后面偷看。 不一会儿，从水管的爆裂处钻出一颗长着瀑布般长发的头，接着是雪白的肩膀，再然后是一对很像梅子饭团的秀气的乳房，下肢很有劲儿似地在水管里一蹬，整个就蹿到浴盆中去了，布满了苔绿色鳞片的尾鳍还在干涸的浴盆中一下一下，烦躁地拍打着。 妈呀！这不是传说中的人鱼吗？听说福井老爷之所以能成为老爷，正是因为家中有人鱼守护的缘故，看来这可不是信口开河胡吹吹的！茂平连忙冲下楼，拎了满满一桶海水上来倒在浴盆里。老天，那些苔绿色的鳞片一见到水，都争先恐后地发起光来，原来人鱼小姐身上的鳞片是一粒粒浑圆的珍珠啊！茂平忍不住心想，如果有了这些珍珠，那我就是茂平老爷了！ 虽然人鱼小姐发育得不是特别好，但她已经是一只成年的人鱼了，本来趁着人家爆水管的当儿上来玩玩，茂平这么冒冒失失地冲出来，无疑对她是一种冒犯。人鱼小姐用手捂住梅子饭团，不大高兴地问：“你是什么人？” 茂平紧张地说：“我是水电工茂平。” “我从没听说过你。”人鱼小姐傲慢地说。 “那也没什么奇怪的，对于作为福井老爷家守护人鱼的您来说，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茂平十分谦卑。 “守护人鱼？”人鱼小姐有些奇怪。 “因为福井老爷出外度假，所以您特地现身帮他看家，是这样的吧？” “什么老爷少爷的？”人鱼小姐轻蔑地说：“我在水下面闷坏了，上来透口气儿。” “啊，原来您不是福井老爷家的守护人鱼，这样啊——”茂平搓着衣角，不大好意思地说：“您可能不知道，您之所以能来到上面是因为我，水电工茂平没有及时修理福井老爷家的水管，所以——”茂平死死盯着人鱼身上的鳞片。 “你要这个吗？”人鱼小姐问。 茂平一个劲儿傻笑。 “给你也没问题，反正多的是——”人鱼小姐想了想，摘下一片鱼鳞，趁机要挟道：“不过你要告诉我人类欢乐之秘诀。” 茂平傻了眼。 “是这样的，”人鱼小姐解释道：“整天听见你们人类在上面欢声笑语，人鱼的世界却死气沉沉，你们一定有什么欢乐的秘诀才对。” “这个啊——”茂平挠挠头，灵机一动说，“因为村子里住的都是聪明人啊，所谓聪明人就是能够给别人带来笑声的人！” 人鱼小姐不知道其实这个村里全都是像茂平一样游手好闲的蠢蛋，很高兴地说：“那就帮我找一个能给人鱼世界带来笑声的聪明人吧，作为报酬，我会把尾巴上的鳞片全部送给你。” “那您和您的同伴会怎么招待这个聪明人呢？”茂平有些动心。 “来到人鱼世界，不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为三餐发愁，每天有最新鲜的刺生供应，晚上就睡在你们最爱的珊瑚珍珠旁边……” “实不相瞒，”茂平迫不及待地插嘴道：“我就是这个村子里最聪明的人！请让我负责为人鱼世界带来笑声吧！”说着茂平就扭起屁股表演自己的拿手好戏《猴子赶集》，他一会儿扮农夫，一会儿又爬到水管上扮猴子，嘴里还唱着： “猴子和我一起来 我和猴子一样坏 猴子被我拿去卖” 当茂平气喘吁吁从水管上爬下来的时候，人鱼小姐的嘴角只是稍微牵动了一下，评价道：“那种程度顶多只能算是滑稽而已，并不能让人鱼发自内心地笑出来啊。” 茂平多少有些沮丧，要知道《猴子赶集》已经是他的生平绝学了，这样的话就算勉强去了人鱼世界，很快也会被一脚踢开的吧。那么，就得到那些酬劳也好啊，人鱼小姐尾巴上的珍珠，没有一百颗也有五十颗啊，茂平咧开了嘴，哈哈，茂平老爷，茂平老爷……他简直一刻也不能等了，“我现在就去帮您物色能给人鱼世界带来笑声的聪明人吧！”茂平这样说着，就急急忙忙地跑开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茂平尽心尽力地发动村里的人去应征为人鱼世界带来笑声的差事。 “只要去人鱼世界，就能见识到比茂平我的头还要大的珍珠！”茂平猛力摇撼着勇太的肩膀：“想想，我的头可是比你的头要大上不少啊！” 对杏奈则是另外一番说法：“做得好的话，说不定会有年老快死的人鱼处理给你哦，到时候，只要切下她身上一小块肉，小小地咬上一口，杏奈就再也不会变老，永远像现在这样青春可爱！” 对久助说：“人鱼都是绝色……” 对松本说：“……” …… 几天下来，茂平的舌头都快抽筋了，终于成功让所有人都动了心，茂平一再提醒大家人鱼小姐是很难被打动的，所以一定要聪明再聪明一点，于是他们纷纷穿上体面的夏季和服，努力扎紧和服的带子去拜访人鱼小姐，因为瘦子通常给人的感觉更聪明。 首先是勇太，他给人鱼小姐表演了一段口技，模仿白天鹅的哀鸣，间中还夹杂着猎枪的声音。其实勇太最拿手的是模仿猪的鼾声，可是那也未免太不聪明了。 人鱼小姐面无表情地听完了勇太的口技，勇太伤心地走开了。 接下来杏奈贡献了一个充满少女智慧的笑话。 “叶子到了时候，就要不顾一切拼命离开树，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风的追求啊！”杏奈自问自答。 人鱼小姐的神情还是很严肃，杏奈也红着脸走了。 久助则拉来一大家子，不断交叉换位，排列出“欢迎人鱼小姐莅临本村”的字样。 人鱼小姐仍然无动于衷，久助的家庭队伍开始出现了骚乱。 然后是松本，真柴，尾田……一个接一个，灰溜溜地走开了，大家都在暗中抱怨，想要取悦人鱼真是太难了。 人鱼小姐也有些坐不住了，要不是手要一直捂在梅子饭团上，她真想举起来伸个懒腰 “咚咚咚！咯吱——咚咚咚！咯吱——”一听到这脚步声，大家立刻知道福井老爷回来了，茂平甚至能想象木板在福井脚下扭曲变形的可怜样。哎呀，水管还没修好，脖子要被福井老爷“喀嚓”一声扭断了，茂平满头大汗地想。 福井老爷一进门，也吓了一跳，“该死的茂平，竟然趁我不在家，放了这么多人进来，让我来瞧瞧你有没有把我的水管修好——”福井没有发现浴盆里的人鱼，径自朝水管走去，他扎紧了裤脚的裤子像装了两只松鼠那么肥大，丝绸上衣上还沾满了在北海道大鱼大肉时留下的油渍，就连他走起路来也像肥鹅一样摇摇晃晃，看起来简直蠢透了！所有人都在向福井老爷使眼色，希望他看起来至少能聪明一点，不要让人鱼小姐丧失了在本村物色人选的信心。但是福井完全没有领会，当他看见水管比原先损坏得还要严重的时候，一把揪住了茂平的衣领，“看来我先前说的话你是一点没放在心上了，现在就让我来把你的脖子‘喀嚓’一声扭断它吧！”他在茂平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皱起眉头说：“你的脖子这么粗，出来的声音恐怕不是‘喀嚓’，而是‘喀葱’吧！” “‘喀葱’也不像，怕是‘喀空’吧？”福井自言自语：“‘喀空’，‘喀空’，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啊！应该是‘喀咚’才对啊！”福井把自己的关节掰得“啪啪”作响，茂平战战兢兢地不敢作声。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福井老爷不会真的把茂平的脖子“喀咚”一声扭断，可是他的表现实在是蠢不可当，还‘喀葱’‘喀空’呢，完了，人鱼小姐不会对这里的人再抱有希望了，她一定会发现这里根本不像茂平所言，是个聪明人的村庄，而是蠢蛋糊涂虫的天下。大家都绝望地想。 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人鱼小姐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究竟是‘喀嚓’，‘喀葱’，‘喀空’还是‘喀咚’，要试试才知道啊！” 福井老爷这才注意到浴盆里的人鱼，吹胡子瞪眼地对茂平说：“哇呀呀，还在我这里搞什么人鱼戏，看看她恶心的裙裤吧，那些鳞片都上霉了！” 人鱼小姐笑得更大声了，“这个人正是能给人鱼世界带来笑声的人啊！” 大家面面相觑，纷纷用严厉的目光注视着茂平，原来人鱼小姐需要的根本不是聪明人，而是越蠢越好的蠢货啊！早知道是这样，哪里还要绞尽脑汁想那些聪明人的把戏，直接做最原生态的自己就好了啊，他们这里每个人都有独当一面的蠢呢，像勇太这时候就在后悔当初不如直接表演猪的鼾声，勇太一边后悔一边就试探性地像猪那样哼了几声。 可惜人鱼小姐的心已经被福井俘虏，完全听不到勇太的忏悔之声，她向大家宣布：“我要把这个人带回人鱼世界！” “搞什么？我在这里吃好喝好，去什么鬼人鱼世界？”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福井老爷大叫大嚷，人鱼小姐一把抓住福井的头发将他塞进水管，接着自己也跳了进去，水管痛苦地“咕咕”几声之后，就再也听不见动静了。 老爷就是老爷啊，生下来就命好，如今还能去人鱼世界享清福，大家纷纷叹息着回去了。 三年过去了，除了没拿到报酬的茂平以外，大家差不多都忘记了人鱼小姐。福井的屋子空在那里，茂平有时候会去住住。一天黄昏，在海边散步的茂平竟然看见了福井老爷！福井的样子有些变了，瘦了很多，背也有些驼，看上去没有先前那么愚蠢了，或者简直可以说是变成一个智者的样子了，他正艰难地沿着沙滩向自己的屋子走去，茂平激动万分地向他招手，大喊道：“嘿，福井老爷，你还认得我吗？村里的水电工茂平啊！” 福井停下脚步，眯起眼睛远远地打量着茂平，半天才说：“是茂平啊。”他的眼睛花了，说话也变得慢吞吞，好像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来一样。茂平觉得福井老爷有什么地方不同了，可是他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好像是变得聪明了吧。 ??福井老爷回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村庄，大家争先恐后地把福井老爷请到自己家里，热情地招待他，兴奋地向他打听人鱼世界的事情，福井老爷大部分时候都认真地聆听着大家的言论，不时露出一丝笑容，偶尔才提到人鱼世界的一鳞半爪。 “起初啊，还真是有点不适应，不过很快就发现人鱼世界其实也不错，每天我只要随随便便走上几步，说上几句话，那些人鱼就乐不可支得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之后就有好吃好喝的供给我，还有下等人鱼伺候着，尤其可以天天泡海水浴，对爱干净的老爷我来说，着实是和掉进蜜罐差不多。” ??勇太插嘴道：“听说人鱼世界有像茂平脑袋那么大的珍珠？” ?? 没等福井回答，松本就抢着说：“当福井老爷傻啊！真有那么大的珍珠，老爷还回来作甚？别说是茂平了，就算是像勇太的小脑袋一样大，老爷这会一定还乐呵呵地躺在水下呢！”说完，松本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 ??勇太被松本说得不大高兴，杏奈连忙转移话题：“老爷有没有带几块人鱼肉回来给大家尝尝？” ??对啊，吃下一小块就可以不老不死的人鱼肉啊！有没有？有没有？大家都兴奋地盯着福井老爷。 ?? “那种东西啊，”福井咳嗽了一声：“在人鱼世界里贩卖人鱼肉是犯法的呢！就好像我总不能对久助说：‘喂，看看杏奈的肉能不能卖个好价钱？’” ??久助乐不可支地笑开了，一不留神发出了猪的鼾声，勇太不失时机地模仿了一遍，大家都快乐得要疯了，福井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大家的一举一动，脸上笑容可掬，人人都觉得老爷和蔼可亲多了。 ??杏奈呵呵地傻笑着问：“老爷在人鱼世界吃好喝好，怎么想到要回来呢？” 福井被杏奈的话触动了心事，脸上流露出一丝悲愤的神色，“一开始自然是乐不思蜀，想不到那些人鱼对愚蠢的需求大得惊人，没过多久我天生的愚蠢已经不够用了，我只有搜肠刮肚想出一些蠢话来满足她们，但是这种伪装出来的愚蠢总会被她们一眼看穿，摆出脸色给我看，她们就这样渐渐的，无情地榨干了我的愚蠢，之后就将我一脚踢开，每天只给我一些臭鱼烂虾，我已经有半年多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了！” ??听完这一番话后，大家脸上都流露出同情的神色，想不到福井老爷在人鱼世界过着这样屈辱的日子！而且人鱼世界既没有像茂平脑袋那么大的珍珠，也没有吃下去就能长生不老的人鱼肉，大家都在心里也暗自庆幸当初雀屏中选的不是自己，纷纷你一言我一语，想尽了办法安慰福井老爷，最后茂平说：“我这就去把福井老爷的屋子收拾好，让老爷住得舒舒服服！” ??福井连连摆手，“不用麻烦了。” ?? “要的要的！您还是我们的福井老爷啊！”大家簇拥着福井来到了他的二层小楼，茂平麻利地收拾了屋子，时候已经不早了，可是大家都想再听福井老爷说说人鱼世界的事情，一点告辞的意思也没有，索性横七竖八地躺在福井家的地板上睡下了，准备明天天一亮就听福井老爷继续讲。 半夜，睡在灶间的茂平突然听见水管里又传出了动静，警觉地跑过去看，老天，福井老爷整个人都塞进了水管里，只有一颗头还暂时露在外面！看见茂平，福井也吓了一大跳，连忙做了个“嘘”的手势，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说：“实不相瞒，我这次回家乡是来充电的，三年不见，大家比以前蠢得更厉害了，真是让人感慨啊！和大家待在一起，我感觉自己就像泡在水里的香菇一样恢复了活力，我又有信心重返人鱼世界啦！明天早上请代我向乡亲们致以由衷的感谢！” ??说着，只听水管“咕咕”两声，福井老爷的头也消失不见了。